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棲居於傳說的深林原鄉-林安琪的身體感、原民性與歸屬之地
棲居於傳說的深林原鄉-林安琪的身體感、原民性與歸屬之地

從地方到地方-80後世代的藝術之旅10


高千惠 VS 林安琪

 ■ 離散,失落與重拾的生命期

高千惠(以下簡稱「高」):1989年出生的妳,與同世代的創作者已拉開距離。近十年以來,原民當代藝術是臺灣文化社會極力開發與復原的一個區塊。妳的身份的認同經驗較特別,妳的母系具有原住民血緣統,妳在國中三年級時到加拿大,直到2017年才返臺,並於2020年前後活躍地介入臺灣藝壇,有了一些重要國際展的參與機會。根據這些資料,我想先從大生態的背景切入,在2010年代,妳面對了怎樣的成長過程與在地環境,以至於要到異域開啓妳的的認同之旅?由此出發,我們再就現代性和當代性,談談工藝傳承之後的原民藝術有那些認同上的再思考,以及妳的創作途徑。

林安琪,族名:Ciwas Tahos(以下簡稱「林」):反顧自己的生命史,在國三出國之前,對於身份認同這件事情,無論是族群或性別,其實沒有太大的意識。我就覺得,我是一個人,沒有任何的政治意識形態。開始有身份認同意識,是先從性別,也就是國三出櫃的時候。那個時候,很壓抑,也重新需要去看待「我」這個身體,或「身為我這個人」的種種差異感覺,雖然自己也沒辦法去梳理。爸爸在我國高中的時候就離世,他並沒有完全知道我出櫃這件事情。媽媽是基督徒,我覺得她可能也在掙扎,但她一直保持開放的心態來跟我溝通。

算是幸運,也算是一種磨練。到了加拿大,有一段時期都在尋找自己,以及面對性向與性別的困惑。在學習上,我一開始讀電腦科學(computer science)、資訊。我們學校(蘭加拉學院(Langara College))有規定,讀理科也必需要選讀文科課程,因為這樣的機會,我讀了美術系的一些課。美術系的課讓我發現有性別、族群等議題,有很多元的面向讓我去探索。我看到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或藝術去找尋他們的生命意義。我拿了副修的藝術課程,更決定轉到美術系。也因此,我大學讀了比較久,完全地進入學院美術系的脈絡。

高:在溫哥華學習時間,使妳有機會選擇了科技媒材。在創作方面,尤其在原民與漢民交叉的文化認同上,感覺上妳有更強烈的原民認同感。前陣子,臺灣青年原民酷兒研究者呂瑋倫,寫了一篇〈失落母土與酷兒烏托邦:林安琪的「__社」與迭馬哈霍伊〉,他用了「__社」,留了一個開放的懸念在那裡,也許在後面,妳可以再解釋為何用這樣的表述方式。其中,文中用「失落母土」與「酷兒烏托邦」兩個空間場域來看妳的創作與生活處境。對妳而言,這「失落的母土」指的是什麼?妳如何在文明的現實中,回到原民的情境?科技媒材是否是妳面對「原民的當代性」與「當代的原民性」的實踐方法?

林:我是因性別困惑」才產生認同需求。大學時候,接觸更多加拿大第一民族(First Nations)的同學,透過他們才開始意識到有「族群意識」這件事。在臺灣的時候,我真的沒有想這麼多,只知道我們家族有一些飲食不太一樣,並不知道那是來自泰雅族的醃肉或釀酒的飲食承傳。有些生活小細節,我都以為那是每一家生活的一部份。跟加拿大原住民青年們相處後,我才有開始有這樣的反思:「ㄟ,我的族群意識在哪裡?

我是混血的泰雅族裔,我怎麼去認同自己的原點?後來遇見紐西蘭毛利(Māori)族群的朋友後,才更堅定自己的身份。他們跟我講了一句話:不管今天你是16分之1,或一半,或4分之1,只要妳能找尋自己的血脈或認同,願意擔起這個族群身份的責任,妳就是!妳就是完整的泰雅族,妳就是完整的漢人!所以,不是一半一半的概念。因為有了這個認同想法,我就是完整的泰雅族人。這部份是我最近開始會去強調的。

當我有了泰雅族族群的認同,也找到我們的口述故事Temahahoi」(譯為女人社)—這個有關性別的傳說。我發現我可以把這兩個認同連結在一起。當這兩個認同連結在一起的時候,給了我一種歸屬感。這個歸屬感並不是來自於實體的地方,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歸屬。我用「口述故事」而不用「神話」的原因,也是來自毛利族朋友們的分享。他們覺得,「神話」感覺跟他們是有距離的,他們使用「口述故事」,因為它是真實的。所以,當我在說Temahahoi」時,我都會說這是一個「口述故事」。對我來說,是已經超越神話的一個真實故事(因為酷兒社群一直都活著,我們的存在一直都是真實的,而不是神話mythology那個「myth」,該字根有著不科學、不真實的含意,因此我拒絕使用mythology )

然而Temahahoi沒有一個實體的空間,我發現科技可以補足這一塊。科技有很多種。在電腦資訊的基礎下,我在思考「新媒體」時,並不是完全關注在技術這件事上,而是考慮科技怎麼輔助我所感受到的脆弱感與感覺。所以,科技的技術性反而是輔助感性的部份,我不是完全以理性去運用它。

 ■ 回歸,完整的認同概念

高:妳提到兩個重要的觀念。第一是在認同上,並不是一半一半的分裂,而是兩個完整的組合。第二是「神話」與「口述故事」的差異。「口述故事」會有一個彷彿真實的歷史現場,它需要一個「虛擬的現場性」。妳提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方式,就是用科技的方式,呈現或嫁接到一個看不見的,或未曾接觸到的「歷史」場域。回到妳的作品發展。2015年妳大學畢業前,於2014年參加了「第二屆PULIMA獎」,在2016年又得到溫哥華當代美術館的新銳獎。請妳談談,2014年與2016年這兩件異地作品有哪些差異?妳的創作動機和發展為何?異地觀眾獲得的觀看訊息有哪些不同?

林:兩件作品都以錄像方式呈現,拍的都是我在螢幕裡面所做的行為/表演。2014年參加「PULIMA獎」的作品是《紋面》,是以行為錄像方式呈現。《紋面》一開始就已經在思考族群認同這件事。當時因為人在國外,並沒有辦法做實體的田調,我就爬梳了很多早期其他人的田野調查,包括早期研究泰雅族的人類學家,或者是其他人在部落田調的影片與資料。

當時看到了一個YouTube影片,很抱歉沒記片名(該早紀錄片很早已被下架),內容是訪問了一位有紋面的女性老人家。她在日據時期被紋面,需要很隱匿地躲開被日本人發現的過程。我當下對於這種「身體感」很有感覺。也許因為我是泰雅族,聽到她在形容身體遭遇的時候,有一種跟我以前完全不一樣的「身體感」被召喚出。那時候,我發現影像是可以跨時間性地,去連結異質時間的問題。這技術可以連結我的身體跟她的身體。這兩個差異性的身體,能透過錄像,反映出我現在所處的當代情況。

2016年《海岸》(To The Shore),後來發展成《獨木舟》。作《海岸》這件作品時,我拿了一隻掃把,反覆的掃地,掃得很慢。其實,我想聽到的是海的聲音,而不是用掃地去呈現社會建構這些事。我希望透過掃地與找尋海音,也進入一種徘徊的狀態。2017年回到臺灣,我就把這件作品變大一點,並將作品名稱改為《獨木舟》。我邀請了八位女性原住民素人,請她們根據這樣的結構進行。由於我大部份邀來的是阿美族人,於是我就請她們把家鄉的海音,用掃地的方式掃出來,形成聲音的錄像裝置。這兩件作品都是在我很沒有安全感、很脆弱的狀態中發展的,是完全在不穩定的狀態下,創造出的兩件作品。

解殖,原民性與當代性中的身體感

高:謝謝妳很清楚地陳述《紋面》與獨木舟創作的心路歷程。從字面上看,會以為《紋面》與獨木舟是以指涉的方式切入原住民主題,但我覺得妳在意的,還是個人某種生存語境。首先,妳不斷地強調身體感,其二,妳提到了有些現象學的身體與外部空間的交流關係,例如獨木舟裡的「海的聲音」,那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感知狀態。

在創作上,妳的出發點是從認同或是身體出發,但妳參與的很多活動都跟原民有關。除了血緣之外,妳是如何形成這個「原民性」的概念?或者,妳覺得這並不重要,而是回到身體很原始的召喚?另外,2014年妳參加「Pulima藝術獎」的時候,該獎項主要還是強調手藝。當時臺灣的評委,是什麼樣的角度接受妳以科技的方式切入?

林:我是從網路的公告上知道這個活動。當時很想家啊!在國外蠻孤單的,有一種漂浮的感覺,是一種離散的狀態。我知道我的作品很觀念性,相較於其他手藝作品,我也不知道為何被選進,所以我也很感謝那次機會,讓我認識其他臺灣活躍的藝術家。

因為這樣的機遇,我開始重新探討、理解「身體性」這件事情。除了從西方行為藝術的身體媒介理念去理解,我也要重新理解原民性的身體如何被閱讀。我讓我的身體進入與以前「Studio Practice」的不同情境,這些田野與族人的互動過程,完全跟剛回臺灣的那個狀態不一樣了。回到臺灣,重新梳理自己的藝術實踐之外,也有機會重新整理人文訊息。有些資料在國外不易取得,有些書需要在臺灣才能看得到,還有,我自己家族都在這裡,所以我一定要回到臺灣才能做這些事。

高:當妳用這樣的方式切入原民的藝術活動,妳也面對了原民技藝承傳跟新媒體創作生產的概念落差,甚至涉及物質性和精神性的不同認知途徑。在妳想像中,原民的當代性當代的原民性」,在藝術實踐上有那些解放的、解殖的表現差異?或是,妳在做的只是「身體感」的解放與解殖?

林:這真的是超級難的問題。對我來說,我一直以來的命題都是自我解殖。我一直覺得我的身體是一個被殖民狀態的身體。當我去/回部落看族人怎麼面對自然跟生活的一些細節時,我馬上可以感受到那個差異性。對我來說,我一直需要自我提醒自我解殖一些好像理所當然的事情。如果沒有一直提醒自己,反省一些細微的動作或思考模式,我會常常一直淪落到殖民思考的方式。

在「原民的當代性當代的原民性」之間,我也一直在這兩個地方掙扎。所謂的原民性,我比較像是回到自己的生命歷程,這個生命歷程是延續了自己的母親、祖母輩、家族的生命歷程。對我來說,無論是當代的原民性」或「原民的當代性」,很多時候就是在如何面對自己生命這件事。這個差異,在非原民的創作者在進行原住民主題藝術的時候,會出現差別性。因為,我們是用生命去看待創作,而不是以一個距離感的方式把資料拼湊在一起,再變成一件作品。我沒有辦法很精準地陳述,但我還是一直有這樣的感覺。

高:我喜歡妳的解釋方式,這更貼近妳的創作狀態。如果我們沒有對自己的身體產生自我解殖意識,就沒辦法去談群體性的解殖,結果就是會把解殖當成政治議題來處理。這如同身體被機制化的人,在談解放與解殖時,並不是用身體意識與回歸生命態度來實踐,而是議題或社運的生產。原民與非原民的「原民性」藝術實踐,如果回到身體意識與生命態度的個人性,「原民性」這個詞似乎有了另一種界定。延續妳的創作研究。2017年妳選擇回到臺灣,進入北藝大新媒體藝術學系碩士班。可以談談,北藝大的學習生態對妳產生哪些正面的思考?

林:回學院,是因為我待在國外一段時間,發現中文退步很多。在闡述的時候,會用奇怪的英文思維進行,潤稿時才發現自己是用英文思維在書寫。我回學院,有很大一部份是想精進中文寫作,透過碩士班,作為推動自己的方式,希望以中文語境將我想要寫的事情寫出來。蠻弔詭的,我也在學泰雅族語,那又是另一個思維,所以我又有另一個層次的矛盾,因為語言真的就是一個看世界的方式。我一直在面對「翻譯」這件事情,很掙扎,但有時也因而產生蠻有趣的藝術性。

語言,作為看待世界的方式

高:語言系統的確是看待世界的方式。回到妳的轉譯狀態,除了文字,在視覺語言上應該也有轉譯過程。例如,對不同地域的說故事,如何溝通性,以及怎麼從身體的私領域切到公領域,再從公領域當中獲得一種普遍性的認同,或者普遍性的思考方向被激發出來。具體來說,妳覺得妳有哪些作品是比較屬於哲學性或反身性的抽象思考,如何藉由藝術實踐而使不同系統的「語言」被轉譯出?

林:一直以來,我都是很主體性地在創作,即便是寫的方式也是。我可能會先從中文開始寫,再翻成英文,再去修正中文,或者是兩邊一直做對稿,不會特別去想到觀眾問題。有關語言的代換或轉譯,《水池中的土》這件作品或許可以用來說明。

《水池中的土地》,完全是泰雅族在形容一個島的方式,是用形容的方式去闡述中文的,英文的Island」。當我用族語的方式轉譯為中文或英文時,是不是語言之間某種哲學性的轉換?我不太確定,但在轉譯之中,發現是具有可以延伸思考的部份。我很多創作是在翻譯的過程中發現,不管是詩性、文學性或哲學性,這些可能性是從這這個過程產生的,當然也包括反思性。

高:如妳提到泰雅族的島,形容的是水中的土地,這是比較詩意的語言。在型態上,中文的或是,都有個字在下或在旁。英文的Island」,是「Is」+「land」,表述為「這是一個土地」,中英文都沒有「水」的生態。這些差異,的確會因語言與字詞的使用方式、思考歧異,而延伸出不同看待世界的方式,或哲學性的生命觀。

除了語言的根源結構之外,因為我們是現代人,也會出現語言上的現代化變異。在原住民領域,大部份研究的方式較重視田調,妳也提到妳近來也比較傾向於以田調角度切入創作實踐。在方法上,田調重視追溯,科技領域注重實驗。在田調性與實驗性當中,妳如何保持一個平等關係?這兩者運用的時候,會產生哪些特殊的藝術語言?或是,也會變成更狹義的符號或議題彰顯?

林:對我來說,田調不只是研究的資訊,它也是知識上的蒐集,或者是身體上的感知。很多時候,知識不一定只有文字,而是身體的。因為有些知識是文字沒有辦法解釋的,身體上的知識更是需要實體的田調。當妳真的已經在那個情景裡,長期投入,會因這樣的身體行動,而產生出知識。

因此,對我來說,田調不是文字上的知識,也包含身體上的。我一直注重「身體感」這件事情。田調所產生出來的文字,是沒辦法形容的知識,但對我非常重要。這個無形的知識,透過科技實驗或互動媒體的媒介實驗過程中,有時候,能讓我發現一些在田調所感知的知識。就是,文字上沒辦法形容的時候,我反而可以從科技當中翻譯出來。

對創作者來說,每一次我都很期待這樣的過程,但我沒辦法預設什麼時候會出現。很多時候,我都是一直處於實驗與田調的狀態,讓身體在那個情境中產生出某種交疊可能。對我來說,科技實驗與田調的身體性,這兩件事情有一點像是創作中的感性部份。就是,身為一個人的必有情緒,這部份對我來說很重要。

相遇,「田調的身體感」與「科技的實驗性」

高:在我聆聽的過程,妳剛剛陳述的創作方法,彷彿有一種方法論的產生概念,但也充滿「反身性」的必要經驗。妳回應到的「田調的身體感」與「科技的實驗性」,在妳創作過程中,產生兩條既是平行但又是交叉的狀態。事實上,原住民並沒有做藝術的概念,一切只是生活的一部份,「田調的身體感」是可理解的。另一方面,「科技的實驗性」則是文明生活的產物。用科技方式來談論女性或少數族裔的狀態,在西方有其方法和脈絡。在唐娜哈洛威(Donna J. Haraway,1944-)的《賽柏格宣言》(A Cyborg Manifesto,1985)中,她曾特別強調科技作為義肢式的輔器。在作品上,女性藝術家或少數族裔,或者對身體感特別有感知的創作者,也會用科技作為輔器,不管是高科技或是低科技,進行一些感知的互動。科技產品當作工具載體或義肢的概念,或是作為一種寓言預言」的投射,都可能讓個人和社會的關係,進入一個烏托邦式的想像語境。

妳的初期創作,已經結合了身體議題和科技產物。例如《紋面》那件作品,就是以低科技的工業產品包覆臉孔。這是不是也有一種義肢的概念?就是說,妳把身體往外延伸的時候,需要另一個現代的物質屏幕,一個多出來的,對外溝通的,有點人機互動的弔詭關係或保護關係?透過某種隔膜,或某種機器擋在妳跟田野之間,以獲得一種介面式的身體感知?那麼,身為一個使用科技為身體感介面的藝術家,妳又如何召喚出原始內在的土地認同?

林:在討論科技的時候,目前大部份應該都是指低科技,因為高科技都超貴的。我在田調的過程中,發現原住民知識裡面,其實有很多科技性。我並不覺得,在老人家身上所看到的只是技術。對我來說,這些都是科技,是身體所賦予,是身體所產生出來的科技,只是它不是用插電的方式,而是用人的方式產生出的科技。

我們在講新媒體的科技,常會用到一些「電」之類的。我畢竟是一個在當代長大的,又是都市原住民。對我來說,這樣的創作方式,除了重新建構自己的歸屬感之外,也希望可以透過創作批判社會、進行體制上的解構。因為體制本身就是機器,很多科技設計上的邏輯,都是比較以異性戀本位的方式所設計出的思考模式。

在加拿大的經驗,真的可以感受到當地很多機構,會賦予少數族群跟性少數族群一些科技的訓練與想像。他們開了很多工作坊,希望更多不同族群的人可以接觸不同面向的科技,例如,寫coding、VR,或是現在說的「屏幕主權」(Screen sovereignty),就是在做影像的時候,重新把自己的思考方式放在屏幕上,或者生產出很多種主權的概念,包括:digital sovereignty、algorithm sovereignty等。

對我來說,這反映到科技如何讓更多不同族群的人能參與社會,讓不同族群的人重新設計我們現在已經定型的異性戀本位的演算法(algorithm)。對我來說,這涉及很多層面的問題。身為創作者,可能僅能局部地觸碰這個議題,因為很多時候,當原住民碰科技的時候,會想到這跟「Pulima」有關係嗎?但我覺得,科技也可能是另一種殖民。如果有更多人可以介入,或是少數族群能介入,是更好的。就是駭客的行動,讓駭客進去。這樣說,有點不好意思。

Temahahoi,那個擬人化的傳說生態

高:我很喜歡妳的形容方式。我快速整理一下,妳介入的管道有兩種,一種是用身體,一種用科技,以此介入一個不可言說的神祕空間。這個神秘空間,可能是感知的、認同的身體空間,也可能是外部認同的族群空間。身體或科技都是管道之外,在文本上面,妳也用「口述傳說」作為尋根的途徑。妳的作品,會出追溯具有「神話」色彩的泰雅族傳說。我先使用「神話」這個詞,因為這個「神話」涉及「單性繁殖」。

妳2022年的錄像作品,一件是《她可能來至_社》,另外一件是《尋找追尋馬哈霍伊的路途/尋找通向Temahahoi的途徑》。妳以「女人社」的神話式傳說,去談某種身體的認同,因此也被納入酷兒藝術領域。「女人社」的故事,主要提到當山風吹進私密處時,女人可以直接受孕;以及女人可以跟蜜蜂溝通,獲得能量。「「繁殖」的概念與「能量」的概念,是不是也是「異性戀的神話模式」?

以多元的方式來看,或一個當代性的角陵,或非異性戀的思維模式,這個「繁殖」的概念需不需要解殖?當然,這也許是我科幻式與積進式的一種幻想。在我閱讀當代有關「跨性別」或「後性別主義者」的未來世時,我會想到單性繁殖與雙性繁殖這個概念,它們也會涉及到人口的問題或是社會結構,以及未來的人類世等想像。作為創作者,在妳真正的想法當中,神話或這個傳說的取材,真正的意義是什麼?是信仰,或是一個自然的召喚?還是對於單性繁殖有另外的想法? 

林:當我聽到「Temahahoi」這個口述故事時,中文翻譯成女人社。但如果從族語的語境分解,「Te」(處所)、「maha」(像是英文quote下一個字的狀態)、「hoi」有陣子在田調過程中找不太到,後來找到一位部落的老人家,這個字他聽起來很像是hlahuy的古音,指的是「深林」「lahuy」是指一起。所以將「Te」、「maha」、「hoi」結合起來直譯的時候,就是「在深林的某一個地方」。

「Temahahoi」,可能在日據時代,日本的人類學家在紀錄這個故事的時候,或可能也是聽老人家在講話,聽到這個音,後來就把這個故事取名為「Temahahoi」。關於這個字,是我在質疑的一部份。但就從字面來講這個故事,其實都沒提到女人的這個指涉。因為它後面的故事內容,大家才會覺得,好像是在講一個關於女人社群的地方。

當我重新聽這個故事時,我其實是以當代性別思維在想這個空間。雖然這是一個古老的口述故事,但故事中提到風吹進私密處時,女人可以直接受孕這件事情,對我來說,這個身體感是非常酷兒的,而直接有這個身體感。這完完全全是一個蠻烏托邦的感覺。

跟蜜蜂溝通的這段情節,雖然是口述,但反映到當代的話,其實也反映到生態與環境的議題。這個故事在我腦海裡一直盤旋了很久。雖然它是講女性,但如何把這個空間變成「gender-neutral,我想是可以透過創作來建立這麼一個酷兒空間。中文翻譯成「女人社」,其實還是落入到了一個性別二元的思考方式。對我來說,我還是想透過創作,把整個酷兒彩虹光譜(queer spectrum)的人全部都納入,有如「lahuy」大家一起的字根

高:當我們在想像微風與蜜蜂的隱喻當中,或許也用了比較傳統式的異性思維來看。因為在象徵意義上,既定的想法會將微風代表什麼,蜜蜂代表什麼,作了符號的聯想。我在想,泰雅族的命名系統,或許不能用他文化的概念來對位。

林:我再補充一下「Temahahoi」這個部份。對我來說,這個口述故事是一個擬人化的生態。女人就是風,有點像是在形容,這個風帶著花粉到達;另外一個可能,以蜜蜂作為媒介。這個故事在形容一個生態,因為生態本身不是異性戀,就是非常酷兒的狀態,有些是單性生殖,有些是雌雄同體,有些是因為溫度的關係而改變性別。對我來說,這個口述故事,是在反映我們族群在基督宗教來之前,一個很古老的性別世界觀。

高:我覺得女人社這樣一個生態概念,好像是以「植物性」的性別世界觀,取代「動物性」的性別世界觀,是屬於「植物性」的烏托邦。植物有各種繁殖法,包括單性、複性、自體等,一般動物是需要對偶的。這兩個造物系統不一樣的。妳提到了信仰,能否談談妳如何去吸取原民的世界觀

林:我希望我可以找到更多以前祖先的世界觀,雖然很多都不確定是否仍保留著。,語言是可以琢磨的一部份,因為從族語學習的過程中,除了自我解殖之外,也是用另外一個方式去看待以前慣習詮釋世界的方式。對我來說,這是我對於未來性的想像。一個比較是從語言的方式,另一個是從身份認同的狀態,而某個部份是處於一種灰色地帶。透過這種雙向的對話與建構,去找尋看待未來性的方式,是我目前的想法。

高:妳的作品,也多具有追溯語言與文化的離散經驗。離散(diaspora)在某些論述中,多指跨國種族離散或流移中的政治處境。對妳來講,這個離散經驗是如何產生的?妳的雙重身份,除了是家族的,學習的,還有基督教與原民的信仰分離。妳媽媽是基督徒,妳也是因為教會人士的協助到加拿大。雙重信仰會帶給妳很大的衝突性嗎? 

林:我想,會不會是因為我的離散性,讓我可以去談比較難談的議題,例如性別議題。因為沒有住在部落,主要還是在都市,國中的時候也受到很多言論的壓力,這種離散感反而是讓我可以去談原生地方不太好談的部份,提供我以同理心去看不同人的離散狀態。在宗教的部份,我也不太確定要怎麼回答,因為我從以前到現在,就一直在抗拒。我一直是處於獨立思考的狀態,對於教條式的東西,我一直保持問號。一直以來,我都是處於抗爭的狀態。

高:這個狀態很真實,我們終身都在跟不可知的信仰世界抗爭。

林:所以,我才會說一直在自我解殖中。不只是宗教或政治的意識形態,我會一直自我反思,一直沒有辦法放過我自己。

■ 自我安頓,「重啓材料」的機構現象之後

高:這個問題是終身的。宗教觀涉及到生死觀,以及過去和未來的何去何從。再回到藝術生態現實,也跟創作生態有關。近年,Pulima 藝術獎」出現了觀察人與創作者的關係研究。有愈來愈多非原住民的觀察人進入了這個場域,有了更多學院藝術或評論教育者的非原民觀點。

我想回到妳個人的觀點,想知道妳如何看待這個現象?這個現象,也包括原住民的當代藝術不斷出現在國的場域。妳會覺得這些作品或介入,是把原民藝術當作是一種「材料」,重啓討論;還是,妳相信原民藝術或世界觀,可以改變我們目前的世界?

林:妳住美國,應該會有一些感覺。

高:是,我是想知道妳能否自由地、解殖地,談妳看到的是什麼。我可以直接說,這是一個有關「重啓材料」的藝術趨勢。跨世紀以來,前後是發現中國藝術、印度藝術、女性藝術、拉美藝術,最近是原住藝術與酷兒藝術。這是藝壇的現實面,我不排斥「重啓材料」,因為它會提供過去主流藝術史以外的文化世界。我要講的是一個信念的問題,而不是潮勢的問題。作為原民創作者,這樣蓬勃的生態與機會,妳覺得妳的聲音能傳播出去嗎?

林:我最近在美國駐村一個月,又去加拿大交流幾天,再回到臺灣。因為跟機構直接接觸,依我的觀察,在北美,以加拿大為例,第一民族的原住民當代藝術家,在創作或展覽的時候,還是有一個很直接的政治訴求,也就是機構上的解殖。機構上的解殖是很難的。回應剛剛提到「材料」的部份,如果沒有機構上的解殖,原住民就會始終是一個「材料」,這是我的一種感覺。藝術作品若不能完全的改變生態,它還是會變成是一個材料。這樣說,會太直接嗎?

高:這是創作者在社會性和藝術性上,矛盾而艱難的處境。你可能被機構需要,也可能被機構在更新中拋棄。藝術機構的解殖有政治正確的因素,適者生存,留下來的不一定是好的,所以創作者的生命觀會變成創作動機的基底。回到創作身份,以妳的經驗,對於當代原民藝術的當代性跟未來性,有哪些態度和方向?

林:我畢竟是被西方訓練過的創作者。在創作的時候,我可以用比較批判性的視野去回應這個訓練脈絡,覺得會產生更多的對話,甚至自我解殖,這對我來說一直是很重要。同時,我不會忽略自己的個體脈絡,不管是族群或性別,我覺得這是對話而不是對立。有一位我很喜歡的紐西蘭毛利族藝術家麗莎蕾哈娜(Lisa Reihana, 1964-),她也是在西方視覺藝術的脈絡中,以批判性的方式創作,並產生很多對話。對我來說,這是蠻重要的一環。

高:最後,回到臺灣現在社會,在自我與社群認同當中,妳有獲得更安頓的感覺嗎?除了田野採集,在人文地理的歸屬上,那個地方更合於妳的生活方式?

林:還沒回臺灣之前,有一陣子,覺得我的歸屬感是不是在加拿大。但同時,我又一直在兩邊掙扎,覺得兩邊都有歸屬感。自從創作女人社這件作品(創作計畫:尋找Temahahoi的路徑),我發現我的歸屬感已經超越地理的限制。我的歸屬感,是來自於目前還在進行創作的Pswagi Temahahoi這個空間。如何以網路組織,去重新建立這個沒有地理限制的歸屬空間,是我現在最具安頓的感覺。


林安琪 Ciwas Tahos

林安琪(Ciwas Tahos, 1989-),生於臺北,具泰雅族原民血緣,早年求學於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(Simon Fraser University)視覺藝術系,目前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新媒體藝術學系碩士班。作品形式包括錄像、行為、網路和裝置藝術的跨領域創作。重要活動包含2019年第24屆《日本國際行為藝術節》、2020年《原住民當代藝術中的性別視鏡:迷園》、2021年《綠島人權藝術季》與《未至之城-亞洲藝術雙年展》,2022年紐西蘭的Artspace Aotearoa個展《找尋Temahahoi的路徑》、第15屆德國文件展(印尼/德國)《Pswagi Temahahoi》作品參與。以身體為媒介,作品多關注語言、身份認同、性別、環境和社會規範議題,以及主流世界觀之外的新理解。


《紋面》2014_照片來源_雜食與斜號: 在游移中尋找原鄉:第二屆Pulima藝術獎_台北當代藝術館

《海岸》2016(獨木舟作品前身)照片來源:林安琪

《獨木舟》2017_行為表演參與者:廖于宣(Rowbiq Ciwan)、慈姆達斯(Vuvutas)、里幸 (Lisin Sizu)、崔綵珊(Tsui Tsai Shan)、簡慧珊(Chien Hui Shan)、高惠玲(Gao Hui Ling)、宋曉仙 (Song Xiao Xian)、芙依絲·莎霧 (Fuis Sao Paotawan)

破印系列:《生 ⇆ 熟 ⇆ 福》 2019_平面

《過時賣日曆》2019_攝影師:Julia Kingham_地點:台南麻豆夜市

《她可能來至__社》2020_照片來源:台南市立美術館

《水池中的土地》2021_照片來源:錄像截圖

《Pswagi Temahahoi》2022-2023_照片來源:錄像截圖


本文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、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 「現象書寫-視覺藝評專案」。感謝藝術家林安琪提供圖片資料,以及本專案執行團隊:李寅彰執行文字工作與聯繫、在地實驗影音檔案庫胡育榕執行資料處理與編輯。

作者 Author
高千惠 Kao Chien-Hui
高千惠 Kao Chien-Hui
高千惠,藝術文化書寫者。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、藝術社會學、文化批評、創作理論與實踐、藝術評論與思潮、東亞現(當)代藝術、水墨發展、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。著有《出界-水墨空間的人間詩學,2020》、《當代藝術生產線-創作實踐與社會介入的案例,典藏藝術家庭,2019》、《不沉默的字-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,2018》、《詮釋之外—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,2017》、《第三翅膀-藝術觀念及其不滿,2014》、《風火林泉-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,2013》、《發燒的雙年展-政治/美學/機制的代言,2011》、《藝術-以XX之名,2009》、《移動的地平線-文藝烏托邦簡史,2009》等書。